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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 大、躍、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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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弗朗索瓦的書信中, 瑪麗窺見到一個博學多才的波爾多(就是那個葡萄酒名產地沒錯)貴族。這位蒙田先生,博聞強識,思路開闊, 追求自由卻又尊重秩序, 頗受洛比塔爾賞識, 後者又將其推薦給了王太子。弗朗索瓦與他相談甚歡,亦對他讚不絕口。

“他言辭細膩,筆法優美, 蘊含哲理, 引人入勝……他的法語,似乎能譜出世上最動聽的旋律。”瑪麗看著弗朗索瓦充滿興奮的字跡。“和龍薩,完全是兩種不同風格。”

所以,弗朗索瓦這是,被人家給迷住了?

呃, 千萬別發生什麽不倫情感啊——夏爾舅舅曾告訴她, 蒙田有個同性至交,病故於去歲,導致他大受打擊呢。

瑪麗並非全知全能。她暫不清楚弗朗索瓦遲遲未來,還有別的緣故……她不曉得蒙田其實淡泊名利、且輕看王公, 雖視學問為最愛, 卻也抵不住世俗、將在不久後離開巴黎回老家訂婚。

瑪麗的專註,卻也沒在蒙田身上停留太久。畢竟她不太了解, 蒙田及其《隨筆集》在法國文學史、哲學史上的不朽地位——相較而言,她對某個蒙田的後輩格外感興趣。

那就是弗朗西斯·培根。【註一】

當前英格蘭樞密院的國璽大臣,叫尼古拉斯·培根。咳咳,他的次子,就名弗朗西斯。

就是他應該沒錯!

只可惜, 這位未來的大哲學家,今年方滿三周歲。

瑪麗扼腕。史上有傳聞,培根因為姨夫威廉·塞西爾的打壓,終伊麗莎白時期都沒能出人頭地。換作比伊麗莎白年輕九歲的自己,想要提拔他,也還得等上一二十年。

算了,日後再說吧。

瑪麗揪著羽毛筆,轉而開始思索為第二屆英格蘭官方醫學交流會,她要準備哪些內容。

嗯,這一次早早籌備……假以時日,把這種體制普及整個不列顛?

瑪麗清楚,任何學科的發展,都不可能一蹴而就。無論何種科學成就,從其萌現到為人普遍接受,通常要拖延一段時間;若實際應用於人,則往往更加經歷漫長。好在,歷史有結論:“技術不是只在科學指導前提下才能提升,科學也並非僅受技術需求激勵才會進步”。

所以,她並不一定要在十六世紀建立起現代醫學知識體系(實際上也難於登天)。她可以像千年前德謨克利特創立原子論一般,只提供一點思考的框架,讓後來者用實證方法去漸漸完善。

攝政王的任務,主要是負責場地和資金支持;還有,適時同他們溝通,聊聊她那些最便於推廣、實施的“先進設想”,啟發思維,或是直接找人去做試驗證實。

譬如,她觀察發現,當代醫師聽診,都得把耳朵貼到病患的胸部去——那麽胖子咋辦?稍微豐滿的婦女們也很害羞吧?她倒記得,好像在十九世紀初,雷奈克發現木桿傳音原理,才造出原始聽診器。然而,這個原理本不覆雜,器材要求也低,她完全可以督促醫師們“提早”實踐。

這個剛好可以在第二次交流會上開始推廣,不錯不錯。

還有別的麽?

瑪麗挖空心思,搜腸刮肚,盡力回憶。對,有個叫哈維的英國人,解釋了血液循環的原理,曾被譽為“自蓋侖(2世紀時研究心臟和血液功能的名醫)以來,醫學史上最偉大的事件”。問題是,這個人的主要理論發表,得到十七世紀初,她怕等不到了。所以,她最好,幹脆,自己先提出“猜想”,並鼓勵眾醫師:動物試驗,以及……屍體解剖。

哦,盡管1537年教皇克萊門特七世開始態度松動,考慮實際情況,允許將屍體解剖用於教學,此年代的人,大部分對解剖屍體頗為顧忌。這時候,攝政王官方表示支持“實證主義”,多多少少會有些幫助吧。

從“腐爛的屍體”,瑪麗又聯想到微生物。哦,這個年代還缺乏觀測工具。可是——瑪麗不禁哀怨:達·芬奇這種機械天才,逝世都好多年了;而顯微鏡發明史上,最有名的兩位虎克,磨鏡大師列文虎克和羅伯特·虎克,恐怕還沒出生?

什麽光學什麽折射,她倒還記得點皮毛。問題在於,制造顯微鏡,哪怕她能畫個大概圖紙,也需要高手來磨鏡片調光圈啊!

所以,這是對工匠的莫大考驗!

蘇格蘭的玻璃技術,落後到本國女王不想說話……而英格蘭,自從1560年起,總算能造接近威尼斯水準的玻璃了。不過,瑪麗覺得,在她掌握的資源裏,目前當屬法國貨最穩定、最靠譜。

說起來,玻璃工業真是很重要,絕對值得花大力氣發展。二氧化矽之穩定,完全是科學界的福音(聽說拉瓦錫的燒杯數以萬計),無論生物、化學系都能派上大用場。還有,就是,開辟新財路。

瑪麗想要淚流滿面——她何時,可以把鍍銀玻璃鏡制造業搞起來?

她當初把水銀鏡的造法痛快送給亨利二世,是因為穿越女腦子裏,還有個更高級的配方呢!

然而,當下不是好時機。法國出產的優質水銀鏡,正風靡暢銷,且憑借瓦盧瓦王室強大的帶貨能力,短短幾年,已占據壓倒性優勢;威尼斯人的市場份額,則在急劇丟失。

一旦鍍銀玻璃鏡出產,恐怕會將原有市場攪得更亂。鍍銀玻璃鏡的好處,固然無可比擬;可隨之而來的,或許是水銀鏡迅速貶值、奢侈品泛濫跌價;最壞的情況,打價格戰什麽的,生產商就是皆輸了。

亨利二世還沒遠賺夠、法國國庫的庫房還空虛著,她萬不能橫插一杠子、搞壞“自家”生意啊。

無論如何,瓦盧瓦的資助,於瑪麗·斯圖亞特而言,是非常重要的。

瑪麗揉揉眼睛,把發散的思維又轉回了醫師交流會。她把寫好的羊皮紙推到一邊,拉過各地醫師送來的醫療試驗記錄,慢慢翻閱。

——德比郡。發現夜盲癥兒童兩個。均告知服用雞肝。三十天後,確有明顯改善。一兒童接近痊愈。

好,不錯。臨床證據,就是靠這一個個病例撐起來的。

——諾福克郡。腳趾糜爛脫屑成年病患三人,麥麩療法四周,無任何效果。

呃,大夫,你分得清腳氣病和真菌導致的足癬麽(其實瑪麗自己也分不清)?

——薩默塞特郡。僅讓雙胞胎中的哥哥加餐鱈魚,觀察三月,肋骨外翻似乎較其弟有所減輕。或需要更多時間改善,懇請增加補貼。

這個可以有。瑪麗隨手批示:“同意”。

其實,她最想知道壞血病的控制情況。然而時日尚短,大部分船只還在海上,沒誰給她發報告。

瑪麗又翻一頁。咦,這是什麽?

“……關於天花之流行,有一類人值得重點關註。十年來本郡曾暴發過三到四次,其中,城鎮明顯高發;鄉村則少見。我曾觀察,發現村中擠奶女工,全部幸免——即使她們家人聚集發病,她們亦罕有癥狀。”

“經求證,她們大部分,手部均一度罹患與同母牛相似的皰疹,約莫因擠奶接觸而傳染。我大膽假設,她們能抵禦天花,並不是什麽巫術,而是因為感染過牛痘。”

“牛痘癥狀,一般發熱較輕;出疹或者起皰位置,往往局限於手和臂,即使累及面部,也極少留痕。”

“眾所周知,天花患者痊愈後,終生不會再患。牛痘與之相似,擠奶女工也很少重覆得病。”

“如果得過牛痘,就能避免再得天花;那麽,我想,大部分人,會寧願先患一次傷害更小的疾病。”

署名:羅伯特·弗盧德。

瑪麗瞪大了眼睛——這個名字,不是琴納?!

(當然不是那個以牛痘接種聞名於世的琴納啊,人家活在十八世紀呢。)

瑪麗一陣心潮澎湃。

原來這個年代就有人發現牛痘的意義了,那,要盡快推廣開來!

天花,可是據說令歐洲損失五分之一人口的大傳染病啊!

瑪麗提筆,趕緊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寫下來,作為給弗盧德醫師的回覆。

“您的想法,簡直是所有處於天花威脅下的人類之福音。”

“我一直相信,人體有種自我保護的能力,可以在受到病疫攻擊時,抵抗並戰勝外界來源的病魔——我願將之稱為免疫力。而免疫力是有記憶的,再遇同樣的病魔時,能保證禦敵於外,使軀體不受侵犯。這大概就是,人一生最多只得一次天花的原因。”

“或許,天花病魔和牛痘病魔本質極其相似;所以,人的免疫力,對它們都有著強烈的警惕。”

“所以,我認為,可以試著令健康者感染牛痘,觀察他們能否免於罹患天花。”

“讓健康者都去從事擠奶工作,這並不實際。不過,若確定牛痘皰液有傳染性,則可以將之接種於健康者的破損皮膚,誘發其病癥反應。”

“一段時間後,再使接種者暴露於天花皰液……”

瑪麗有充足的信心:只要操作準確,接種牛痘,肯定能帶來足夠的免疫保護。

好歹,她也是接受過現代義務教育的……自然科學萬歲!

只是這個,要做的人體試驗,顯然有一定危險——哪怕瑪麗覺得不太危險,這個年代的人,對此事也絕對十分害怕!

所以,要招募合適的志願者受試,甚至,還要有一筆能兜底的保障金。

瑪麗煞費苦心。她先去跑去倫敦王家內科學院,找了幾個對她最有好感的醫師,分享了弗盧德的文書和她的意見稿。“諸位以為,這般方案是否可行?”

一位醫師懷疑。“擠奶女工的情況,果真如此特殊?”

另一位醫師訝異。“這個現象有意思!我想最好實地考察一下,保證其真實性。”

一位醫師擔憂。“希波克拉底曾說:‘我不把毒藥給任何人,也決不授意別人使用它’。這般把病人的毒皰嫁接到健康人,恐怕有違常理……”

還有一位醫師亢奮。“我覺得都很有道理。是應該做相關試驗!

最後一位醫師糾結。“這樣子,不是巫術吧?”

瑪麗見過他們的態度,心底有了譜。

不久之後,她召集幾位樞密院重臣開會。她向他們講述了弗盧德給她帶來的啟示,以及自己推廣牛痘接種的計劃。

不出所料,群臣一片嘩然。而在瑪麗拋出“我不排斥成為歷史上第一個接種牛痘的試驗對象”後,連事先通過氣的諾福克公爵等都懵了。

——不是只要說動財政撥款、和找幾個死囚試驗就行麽?

坎特伯雷大主教在胸口劃著十字,低喃道:“簡直大膽狂妄。”

約克大主教卻兩眼發亮,甚至和旁邊的德比伯爵讚嘆:“但從另一層意義上來說,這樣更是勇敢的……”

德比伯爵齜牙。“我怎麽覺得是輕率魯莽?女人啊女人……”

倫敦大主教目不轉睛,盯著瑪麗。“若真能成功的話,那就太好了……主佑世人,阿門。”

國璽大臣培根若有所思,扭頭望向他的同僚。“威廉,你怎麽認為?”

塞西爾……居然有些恍惚,不知該如何掩飾自己的震撼。

從前,他和伊麗莎白一般,排斥瑪麗·斯圖亞特;從前,他一點也不相信這個外國來的女攝政。然而迄今為止,這個陰謀奪取英格蘭的舊教徒,竟以堪比新教之理性和謹慎的態度在勤勉執政;王國亦沿著原有的軌跡,繼續和平發展。

這個令他捉摸不透的女人啊。她有野心,有抱負;但她這一年來,做得最多的,卻是救助平民,解決病痛……

那些吹噓濟世救人的天主教徒,原來並不全是虛偽。

羅馬教廷酷愛制造“聖徒”。加爾文派信徒塞西爾,則早已擯棄偶像崇拜。可此時此刻,他竟覺得,瑪麗·斯圖亞特身上,正迸發著特別的光輝。

不,她自信滿滿,宛若《舊約》中先知。塞西爾盯著瑪麗,她的紅唇正一張一合:“……這絕對不是巫術。你們將看到,這是可以觀測、可以理性推導、值得深入探究的科學……如果硬要驚嘆,就稱之為奇跡。請相信,天花肆虐的日子,終將成為過去!”

作者有話要說:【註一】講個冷笑話。Knowledge is power。Francis Bacon。據說有個傻瓜,聽成“知識就是力量,法國熏肉”。

“技術不是只在科學指導前提下才能提升,科學也並非僅受技術需求激勵才會進步。”

引自《劍橋歐洲經濟史》第四卷。

本章醫學內容,引用《文明的故事7》《劍橋醫學史》及度娘百科。

蒙田此人,歐洲文學史上的地位其實很高,在我國卻非常不顯著……

本章關於蒙田還有哈維的介紹,參考《文明的故事7》

哈維,1578年生,曾在劍橋大學求學,擔任過英王詹姆士一世和查理一世的私人醫生。1628年出版了醫學名著《關於動物體內心臟和血液運動的解剖實驗》,被譽為“英國醫學史上第一部和最偉大的古典著作”。

1661年,他發表了關於胚胎學的論文,創造了一句名言:“每種動物都由一個卵而來”。

羅伯特·弗盧德其人,早在十六世紀就發現牛痘的奧秘——出自杜蘭特《文明的故事7:理性開始的時代》。但其他地方都沒找到相關記錄,也就不知道具體年代和情況。這裏內容,就當作者君虛構吧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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